破窗而出

万事转头空。

[花方]逆旅行人拆迁客·壹

※电视剧《莲花楼》同人,微量借用书版结局设定

※接剧版番外

※一个有关“挑个自己喜欢的结局”的故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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壹:一个叫方多病的男人决定


好消息是,方多病没有找到死人。

坏消息是,他也没有找到活人。

乞丐手里的糖袋是三个月来唯一确凿的线索,这本该让方多病狂喜,但它偏偏出现在清明这日,还被说是扒自死人遗物,自然又让他肺腑生冰。

策马疾驰到乞丐所指的海边时,方多病从同时抵达的笛飞声脸上看到了自己的表情:期待、急切和犹豫混作一团,糅进漫长追索带来的疲惫里。

两张脸庞如两面镜子,映出彼此,又急急地、缓缓地转向海滩,试图映出一个悬而未决太久的结局。


这份期待太过强烈,方多病几乎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结局。

——他看到了李莲花!

颀长、沉静的背影,裹在方多病为他亲手披上的毛皮大氅里,头发有些散乱,但仍然熟悉,熟悉到方多病绝不可能错认。

他无知无觉地下马,痴痴地上前几步。

然后,一阵潮水起落,那背影便如泡沫一般破灭了。


方多病猛地睁大眼,又向前跌出一步。

“等等——”他喃喃,“李莲花?”

但他眼前只有海。

料峭的风从海上吹来,嘲笑地剐他的眼。

那怎么可能是李莲花呢?风的声音刺耳,你方多病把莲花楼收拾得干干净净、整整齐齐,难道不记得,那身大氅还好好地收在衣橱里,根本没有被带走么?


方多病记得。

他清点过莲花楼的东西,李莲花几乎什么也没带走。

更糟的是,就连这一点点的行李,也被留在了马背上。

东海之约的几日后,方多病手下的人在望江亭附近发现了无主的白马,当那个小小的行囊送到方多病手上时,他许久没有开口,只是沉重地、颤抖地呼吸。

三个月来,方多病每天都在担忧对方如何熬过这场漫长的冬天——有没有熬过这场冬天。

今天,此刻,他仍然不知道答案。


狐狸精激动地超过他,却也和他一样,在半途犹疑地停下脚步,鼻尖顺着沙滩嗅闻,脚爪踏出徘徊的爪印。

方多病不知道自己该松一口气还是继续吊起一颗心。

他转头,却见笛飞声也皱眉看向他。

“我方才看到……”笛飞声难得显露出不确定,“一个背影。”

方多病心里一紧。

“李莲花的背影?”他脱口而出。

笛飞声微微颔首:“穿着一件毛皮的白色大氅。”

“你也看到了?!”方多病感到一阵混乱,“那就不是我的幻觉,可是——”

这件大氅李莲花只穿过寥寥数次,笛飞声根本不曾见过。他不可能和方多病幻想出一样的场景。

可这无疑是幻象。李莲花不在他们眼前。


方多病抬眼看笛飞声,咬咬牙。

“继续找!”他哑声说,“活要见人——”

他没有说下去。


笛飞声脸色沉沉,并不回应,径直回身上马。

离开前,他重又转头,望向之前出现幻象的方向。

“我们刚才看到的……”他问方多病,“你可知是什么?”

方多病不知。要他说,那像是老天的一次嘲笑。

他也朝海边凝望,眉眼沉郁:“……不重要。”

他一定会找到李莲花。


身披大氅的背影虽是幻象,乞丐拿到的糖袋却再真实不过。狐狸精的反应也证明,李莲花当真来过这一带,而且就在近日。

方多病以这片海滩为中心,开始向四周一寸一寸地找——包括近海。

随后,在第三日的午间,方多病来到了一座叫柯厝的小村。


小村很小,住户不过百,方多病很快就走遍了所有人家。

当他牵马行至村子边缘一间破败的瓦房外,透过低矮的院门,看到那个并未穿着大氅的熟悉背影时,三个月又三日的疲惫终于能够随欣喜一同涌上。

方多病盯着背影,张开嘴,没发出声音,脚下一个踉跄,单膝跪地。

他及时用尔雅撑地,不顾狼狈,目光一错也不错。对方听见响动,缓缓转过身来。

今日午间晴朗,那身影背光,看不清脸,但方多病辨认出对方身形里的犹豫和困惑。

“李……”他只吐出一个字,喉咙嘶哑。

对方走近几步,稍稍矮身,试探着伸出左手。他的神情从日光里显露出来,是友好的迷茫。

他的双眼无神地盯着方多病头顶,这让方多病嘴唇轻颤。

李莲花终于开口:

“敢问,阁下为何行此大礼?”


好消息是,李莲花真的还活着。

坏消息是……没有坏消息。

只要李莲花还活着,对方多病来讲,这世上就美好得再没有坏消息了。

纵然李莲花此时双目失明、右手残废、没了记忆,但他还活着。活着就有希望。

方多病本想立刻抓着李莲花去找关河梦,但李莲花并不很情愿。

“小兄弟,我这院子离不开人啊,”他慢吞吞地、客客气气地解释,“你看那边,鱼刚腌上,你再看这边,萝卜刚种下,还不知能不能长出来呢。”

李莲花边说,边抬起左手指指,只是指的方向有些偏移。

“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你要找的李莲花,但我知道,你肯定种不来萝卜、做不来鳗鲞。”


方多病沉默半晌。

他自可以飞鹰传信,让天机堂的人来代劳,甚至可以不管这萝卜鳗鲞,直接把如今武功尽失的李莲花拎了就走。

但他最后只是塌下肩膀,笑着叹了口气,传信给笛飞声,让对方把关河梦抓过来。

“好啦,”他承认,“我是还没学会种萝卜,这位师父,你教教我呗?”


方多病认认真真学着晒了种子、播种到土里,接手了烧饭的工作,晚间还利用小院角落堆着的柴草和破木板,给瓦房简单地做了加固保暖。

李莲花早早睡下,方多病则守了一夜。

他坐在厅堂的瘸脚方桌边,倒也没想什么高深的内容,主要是盘算如何改造李莲花的这座小院。

要是动用天机堂的力量,他现在传信,明天一早,堂里在附近镇上的商铺分号能直接拖过来一座三进的宅子塞进小院,顺带把小院扩成庄园。

但这不是李莲花需要的,也不会是他想要的。

方多病不打算将此事假于他人之手,李莲花还活着的消息更不能让四顾门和天家知晓。

方多病转头看眼东侧的卧房,听见门另一边虚弱但真切的呼吸声,轻轻呼出一口气,无声地搬凳坐到大门外,揉揉睡得正香的狐狸精的脑袋,随手找了根枯枝,借着天上隐约的月光和星光,在沙地上划拉起改造图纸来。


等到第二天傍晚,改造图纸还差个尾巴,方多病刚起身去准备晚饭,笛飞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小院内,左右手各拎着一个人。

方多病回头,目瞪口呆。

“那么大的院子,阿飞,”他无语凝噎,“那么大的院子,你就一定要踩在我的改造图上?”

笛飞声皱眉低头:“……我以为这是特意画出的踩脚处。”

方多病这辈子没听过这种规矩。

“算了,还好我过目不忘,”他挥挥手,把目光转向笛飞声左手下的人,“关兄,此次又要劳烦你……”

关河梦的双脚终于着地,脸色十分不快——不管是谁,被拎着走一路,都不会很愉快的。

方多病讪讪一笑,双手合十:“上次关兄为莲花看病,我应下你一个要求,关兄尽可随时找我兑现。至于此番,算我再欠关兄两次情。”

被强行抓过来的情,和又要给不省心病人看诊的情。

关河梦扶住笛飞声右手下踉跄的女子,冷冷看方多病,冷冷看笛飞声,又冷冷环顾小院,冷冷透过洞开的瓦房大门看屋内扫地的李莲花,抬手拍拍衣服下摆上的灰尘,径直朝里走。

“……此番只算你欠一次情。”


“关兄真是面冷心热,”方多病稍稍提高音量,又压低嗓门问身边的女子,“你跟过来干什么?”

苏小慵瞪他:“好不容易找到李大哥,我当然要过来看看他!”

方多病也瞪她:“我可告诉你啊,李莲花什么都忘了,你先别跟他提那些乱七八糟的往事——还有你,阿飞,你也是,不许提比武这那的。”

他语气随意,和往日与两人斗嘴时没有不同,但苏小慵闻言,歪头瞧瞧他疲惫憔悴的脸色和轻快如常的神情,忽然感到一阵难过。

“……好啦,我知道了。”她闷闷地说。

笛飞声低头看看她,又看看方多病,也勉强点了点头。

方多病得了承诺,转头望向瓦房,沉默片刻,长叹一声,迈步进屋。

“今天的菜不知道够不够五个人吃。”他忧愁地说。


关神医参考了笛飞声和方多病提供的信息后,给出了简明易懂的诊断。

“悲风白杨,破而后立。李公子利用笛公子的心法运转内力,经脉寸断后,碧茶之毒失去了依附的根基,变为无源之水。这样一来,虽然余毒仍遍布体内,但不需忘川花,只要辅以一定外力,就可以将其驱尽,再无后患。”

这诊断十分乐观,极其适合下饭。方多病听得欣喜不已,赶在笛飞声前抢走倒数第二块排骨,又把最后一块挟进李莲花碗里。

笛飞声眯眼看他。方多病笑容开朗。

笛飞声沉默转头:“那他的内力和右手?”

方多病也想起来:“还有眼睛……”

关神医对两人的餐桌之战视若无睹——可能也是因为,方多病专为他和苏小慵做了两个更精致的菜。

“右手和视力可以恢复到往日的七八成,”关河梦语气笃定,尽显神医风采,“内力我暂时无法确定,至少在余毒驱尽前,绝不可尝试重练内力。至于记忆……”

他皱起眉,迷惑地打量方桌一角、慢悠悠啃排骨的李莲花。

“……你不该失去记忆。”

关河梦直接对自己的病人开口。

“若是碧茶之毒的影响,应当表现为神智尽失,或是作童稚之语,或是言行混乱支离,或是无视外人、自成一个世界。但我看诊下来,你对答时条理清晰,并不回避,亦懂得常识,也知我们此刻在谈些什么。是也不是?”


李莲花早在关河梦朝他的方向开口时就抬起了头,脸上和和气气地听着,不时颔首赞同。

“的确,”他说,“你们在谈论我的病情。我也许是一个叫李莲花的人,会过武功,中过一种厉害的毒,而今流落此处。但我不记得了。”

笛飞声迟钝地感觉到一丝怪异。方多病脸色不变,只是笑得有些苦涩。

关河梦眉间痕迹更深。他转向方多病和笛飞声。

“他如果没有因为碧茶之毒发疯,就不可能因它失忆。我还需时间探查失忆的病因。”


“那就先不管它了,”方多病语气轻快,“先把余毒清除才是正经事,劳烦关兄。”

苏小慵再次细细打量他。连笛飞声也察觉到什么。

但关河梦不在乎个中幽微情绪,一心只想早日医好麻烦病人:“我需要回药庐一趟,查些东西,再准备些药材和器具,约要三四日。这期间,你可时常为他输送扬州慢,但不为引他自己的内力运转,而是要护住他肺腑,阻碍余毒进一步侵入。”

方多病想了想:“像对待‘冰中蝉’那样?”

关河梦点头。

方多病笑笑:“好。”


拎着两人原路返回前,笛飞声把方多病叫到一边。

“他到底记不记得?”

方多病抬眼看他,像是看呆瓜:“当然不记得。他要是记得,就不会那么坦率。”

笛飞声皱眉:“那他屋里先后来了那么多生人,又是住下、又是开伙、又是看诊,他怎么毫不在意?”

方多病长叹一口气,双手叉腰,抿了抿嘴。

“就算不记得了,他还是他啊,”他说,“李莲花不在乎的。”


两人回到前院,笛飞声刚要抬手拎人,苏小慵一个矮身,朝对方笑笑,也把方多病叫到一边。

“方多病,你现在笑得特别特别丑,你知道吗?”

方多病干脆送她一个招牌假笑,随即双手抱臂,放松嘴角:“你不懂,我是真的很开心。”

苏小慵颇为不雅地翻了个白眼。

“谁不懂了?开心归开心,但也有不开心的地方吧?”她戳戳他肩膀,“你笑过头了,再开心都撑不起来你的表情啦。”

方多病摸摸脸:“不至于吧?”

苏小慵“哼”了一声:“总之,别等我们过几天回来,看到你假笑成了面瘫。关大哥只负责医李大哥,可不会管你死活。”

方多病也“哼”一声,挥手示意她快走。


终于送走三尊大佛,小院里安静下来。

方多病进屋,见李莲花正坐在厅堂桌边发呆。他在李莲花身侧坐下,剪掉一段烛芯,静静看他一会,问他:“你目不能视,平时晚间做些什么?”

李莲花把脸转向他,语气温和:“想想今日做了哪些事,再想想明日要做哪些事,便该上床就寝了。”

方多病点点头。

“今日起,不如我陪你一起想,”他说,“我考虑在院里支个藤架。你想不想种瓜?”

“这个主意不错。”李莲花欣然同意。


方多病沉默片刻,感到自己心里的方小宝终于屏不住气,挣脱出来。

“……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?”他低声问,“你一点也不想记起来?”

李莲花很给面子地思索片刻,笑意清浅。

“我果真记不得了,”他坦承,“那些事情很要紧么?如果要紧,我怎会记不得?如果不要紧,记不得应该也无所谓罢。”


李莲花总是对的,方小宝恶狠狠地想,真讨厌。

那些事对我很要紧呀,他在心里喊。

年幼时的惊鸿一面、十年间的辛苦追逐、过去一载的并肩点滴……那些事对我很要紧呀!

这呐喊无声地化作一滴泪,顺着方多病的脸颊滑落,直至滴到他手背,才被他听见。

他低头,眼看那滴泪水在烛光下慢慢凝干,变成一点看不清的印痕。谁也看不出这里曾有过一滴泪、一声呐喊。

好吧。

他拍拍自己心里的方小宝的脑袋。

好啦。


方多病再抬起头,朝身侧的人灿然而笑,像是回到了在嘉州城客栈里初遇的那一天。

“确实不要紧,”他说,“何况,你也未必就是李莲花——这座村里的人怎么称呼你?”

李莲花微微一笑:“‘漂来的瞎子’。”

方多病呛了一口。

“这未免太难听,”他笑着说,“不如我给你起个名字罢。

“私下里,包括和今日那几个家伙相处时,为了方便,我们就叫你小花。

“至于外人问起来,你就说你姓楼,叫……

“‘楼里清’。”


第二日,方多病晨练完毕,盛情邀请刚起的李莲花一同去买菜——昨晚,为了准备五人份的餐食,方多病几乎把李莲花的厨房搜刮一空,只剩下米和菘菜。

鳗鱼还在风干,今天要是不去买点肉,荤菜就只能从狐狸精和方多病的良驹里挑了。

方多病怕李莲花一转眼又不见,不敢留他独自在家。李莲花并不反对,左右他平时也要去买菜。

两人穿戴整齐,方多病还给他披上了那件白绒绒的大氅——四日前,看到那恼人幻象后,方多病再次被吊起御寒方面的担忧,先回莲花楼翻出大氅,随身携带,这才回到海边,四处找寻。

好在,这大氅终究是用上了。


李莲花对此等保暖佳品十分满意。方多病见状,也笑起来,转身朝院外走,脚步都轻快许多。

“不冷就好。走吧,小花,菜摊在哪里?”

温和熟悉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。

“北六十五里。”

“哦,北……”方多病一愣,回头看对方,“你说什么?”

“嗯?”李莲花重复道,“我说,出门左转到头,右转就是。”

方多病眨眨眼:“你刚才说的明明是北……”

李莲花面露疑惑。

方多病见状,摇摇头,只当自己耳鸣。

“没事,左转到头右转是吧?行。”

他刚迈出一步,身后李莲花再次开口。

“北六十五里。”


方多病猛地回身,眉头紧锁。

李莲花抬起的脚被他带起的响动吓得收了回去。

“……又怎么了?”

方多病走到对方身前:“你刚才说了‘北六十五里’。”

李莲花十分不解:“我应当是没有说。”

他看起来不解得很真诚。

当然,方多病被骗过太多次,不至于如此天真。只是,这个谎言有什么意义呢?


北六十五里……方多病不太确定,但应该在糖袋指向的那片海滩附近。

如果李莲花没有骗人,那这个地点……会不会是他潜意识里想要去的地方?

那里会不会有他最后带在身边的其他重要物件?以至于哪怕失去了记忆,他也仍想要回去寻找?

方多病抬头看看天色。时间还早,凭他的良驹,一个半时辰就能赶到。午餐可以在驿站吃,菜下午再买也来得及。

他拍拍李莲花的肩膀。

“走,我们去看看北六十五里是什么地方。”


上一次和李莲花一道骑马,还是离开皇宫之际,两人并辔而行。那时方多病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,前途只有无限好风景。

而今李莲花只能坐在他身前,与他同乘一骑,目不能视,裹得像熊。

但方多病半圈着对方,心中安定。


凭着方多病随身携带的天机堂测算道具,他们在午前时分抵达了目的地。

好消息是,方多病的判断很正确。

坏消息是,他的判断太正确了:他们要去的地方不是那片海滩“附近”,而正是那片海滩。

方多病盯着测算道具,勒马停下,一抬头,发现自己几乎和四天前勒马时停在完全一致的位置。

不知为何,这让方多病生出一丝隐约的不安。


他翻身下马,又扶着李莲花下来,左右打量,面露疑色。

“小花,你看看有没有想起什么……”

他抬头,却见李莲花不知不觉已走出一段距离。

颀长、沉静的背影,裹在方多病为他亲手披上的毛皮大氅里,头发被风吹得有些散乱,熟悉到方多病绝不可能错认。

……熟悉得和四日前的幻影一模一样,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灭。

方多病感到自己呼吸一滞,心跳骤停。


“李莲花!”


TBC



不会很长,大概七八章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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